弗拉门戈——西班牙被迫认领的“民族文化标志” ｜ 圣地三十年手记

独角兽导读

《圣地三十年手记》是张平教授的散文作品集。最初是《圣地八年手记》，后来是十年，十五年，二十年，三十年。

结合在以色列长年生活经历和学术研究，《圣地手记》（简称）贡献了了解以色列及犹太人世界的既有理性深度又有文化趣味的不二选择。

作品集分七个部分：人物记、风土记、政情记、战火记、问学记、智慧记、顿悟记。未来，将在“平行逻辑”公众号，陆续发表。集子还未出版，能抢先阅读者，不可谓不是一种福利。

弗拉门戈

——西班牙被迫认领的“民族文化标志”

外人说起西班牙文化，无非两个东西：一个是斗牛，一个是弗拉门戈舞。今天的西班牙人对此似乎争议不大，不过倒退两百年，如果你在十九世纪初的马德里跟一位教授或者神父说弗拉门戈是你们西班牙的民族文化标志，十有八九会遭到白眼，搞不好会被臭骂一顿。

主流西班牙人不肯待见弗拉门戈，主要有三个原因：

其一是这东西“来路不正”。弗拉门戈的起源众说纷纭，但有两点是确定的：一个是它起源于西班牙南方的安达卢西亚，另一个是早期玩这东西基本上都是当地的吉普赛人。吉普赛人起源于印度北方，大约在公元9-14世纪抵达安达卢西亚地区，彼时正是来自北非的穆斯林摩尔人与天主教西班牙人杀得你死我活的时代。弗拉门戈跟着吉普赛人来到这块是非之地，受到了当地阿拉伯与犹太文化的影响，很可能从北非路过的时候又沾了些黑非洲艺术的气息，后期的发展还跟拉丁美洲的音乐纠缠不清。总之，弗拉门戈的出身全是跟主流天主教西班牙文化格格不入的东西，很多还是其死敌。因此，在主流西班牙人看来，弗拉门戈是如假包换的“外来文化”，跟“西班牙”一词沾不上边。

其二是这东西“愚昧落后”。18、19世纪的西班牙精英受启蒙运动的影响，奉科学与理性精神为圭臬，以技术与教育的发展为荣耀。对他们来说，弗拉门戈不仅来路不正，而且一身的东方蒙昧气息，在西方的理性与哲思面前是无可救药的反面角色。拿这样一个东西当民族标志不仅是不可接受的，而且令人感到羞耻难堪。

其三是这东西“低级下流”。弗拉门戈是吉普赛人的艺术，而吉普赛人本来就生活在社会底层，他们居住的区域大多贫穷肮脏，犯罪活动猖獗。成熟的弗拉门戈舞是在这些贫民区的小饭店和小酒馆里发展起来的，不免沾上些饮酒作乐的颓废色彩。弗拉门戈是一种热情奔放的即兴舞蹈，女舞者更是主要依靠形体动作进行表达，难免让道德君子想入非非。因此，主流西班牙天主教会对弗拉门戈可以说是深恶痛绝，连带着广大教徒也就不屑一顾了。

弗拉门戈的翻身首先要归功于19世纪举办的一系列世界博览会。作为一种独特的舞蹈艺术，弗拉门戈成为这些博览会的热门选项。很快，弗拉门戈那种不加修饰的原初艺术的粗旷本色不仅大受观众追捧，而且得到了欧洲主流艺术家们的青睐与首肯。墙内开花墙外香，尽管在西班牙仍然不受待见，弗拉门戈确实在世界舞蹈中实实在在地为自己挣得了一席之地。

弗拉门戈翻身的第二大功臣是外国游客，而在其中起到了主要作用的是独裁者佛朗哥。1936年西班牙内战结束时，弗拉门戈跌到了历史的最低点。一方面是因为不少弗拉门戈艺术家加入共和国一方作战，死伤惨重，更被军事独裁政权看作是敌对势力加以打压；另一方面是保守的政治气氛下，天主教势力膨胀，对弗拉门戈自然没有好脸色。然而到了五十年代，受到西方世界孤立的佛朗哥政权急需外国游客给西班牙带来外汇收入，靠什么来吸引西方游客成了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在打压弗拉门戈的二十年里，独裁政权也试图发展一些民族歌舞一类的“高雅”艺术，希望以此取代弗拉门戈的代表性地位。不过无论政府如何投入，这些“艺术”就是没人肯欣赏。无奈之下，军政府只好重新把弗拉门戈请回来，不仅在国内大量建立弗拉门戈表演俱乐部，而且满世界用弗拉门戈女舞者的图片做旅游广告，将弗拉门戈艺术家派到博览会上去表演，甚至送到好莱坞去拍片。这一招果然灵验，60年代起，外国游客大批涌入西班牙，带来了滚滚财源。

今天，西班牙的弗拉门戈舞一方面高度商业化，旅游化，另一方面也受到学者和艺术家的深切关注。有关弗拉门戈舞的研究登上了学术殿堂，西班牙音乐艺术也普遍受到弗拉门戈的影响。随着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弗拉门戈舞为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西班牙人也不再反对将弗拉门戈舞说成是民族文化标志。不过，这种“认领”仍然带有明显的不情不愿的特征——在西班牙的大城市里，看弗拉门戈表演的基本上都是外国游客，本地人很少有兴趣；西班牙本地的弗拉门戈艺术仍然是主要存在于吉普赛人社群以及南部的一些小村庄小城镇里。

交流是文化的生命之源。弗拉门戈起源于天主教文明与伊斯兰教、犹太教文明激烈碰撞的安达卢西亚地区，绝不是偶然的。今天的世界上，纯种的“民族文化”不能说绝对没有，但至少也是凤毛麟角。绝大多数的“文化瑰宝”都与弗拉门戈一样，是多种文化交流融合的产物，都带有明晰的“外来文化”的印记。不仅如此，决定一个民族的“文化标志”，往往也不完全是一个民族的内部事务，而是在与外部世界的互动中由各方共同认定的。在这方面，弗拉门戈可以说是一个独特而意味深长的例子。

张平 2022年5月10日星期二 于特拉维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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